江偃

写点文,记录点生活

【all涛】长安

《当我转入尖子班》二创,古风p,全文2.2w字略长



十六岁的吏部尚书之子张涛接到成为皇子伴读的旨意。

南澧国姓薛,到了这一代,陛下膝下皇子只有一位,民间私生子倒有几个,可没有出生时内廷刻下的玉碟便不算是皇室中人,没办法接回。皇子薛珅如今也有十六了,早些年选了中书令姜家的孩子姜凡和侍中陈家的孩子陈希做皇子伴读,又有前来长住的西楚谢氏小皇子谢宇陪读,可前些时日谢小皇子被西楚接回,陈家小少爷又不知跑去哪当游侠剑士,皇太后担忧皇孙孤独,本想为皇孙选妃,却被皇孙以未到弱冠不宜成家成家心性不稳不宜钻研学究一大堆借口堵了回去,只好再千挑万选个伴读出来陪着自家皇孙。挑来挑去画像铺了一案,太后叫皇孙自己看,皇孙从那一地一案的画像里挑中了张家的小公子张涛。

薛珅捏着张涛的画像笑起来,说这人身上有种难得的气质。皇太后见皇孙喜欢,看也不看就同意了,叫侍官去知会皇帝一声,下旨令吏部尚书家小公子做皇子伴读。

跪安后薛珅一路走到宣辉堂去,这是皇子念书的地方,先帝在时亲笔题的匾额。薛珅屏退侍从推门进去,姜凡正读着今年科举状元与探花的文章,听闻声响也不看去,只淡淡问:“选了谁?”

“吏部尚书张诚的儿子。”没了侍从薛珅也不管那些虚礼规矩,慢悠悠走到姜凡案前坐下,“看着有趣。”

“我看你无趣。”

“别仗着自己身份不错就顶撞我啊,姜凡,不然登基之后我就要好好查查你们姜家喽。”薛珅笑眯眯道,“万一查出来点什么,我可要新仇旧账一起算的。”

太后早年先给他定了姜家的伴读最大缘由还是姜家势力太大,姜家世代出优秀人才,姜凡父亲姜煜更是做到二品中书令,是不少读书人的楷模崇拜,姜府几乎每月都有青年才俊前往清谈文会,姜煜又迎娶清安长公主,与皇室沾亲带故,二者结合起来更是编织出一张极大的人脉网,皇室对姜家都有了几分警惕。

“诛九族?不说九族,三族就能把你株连,薛珅。”姜凡淡淡把书翻到下一页,他们私底下相处时从来不顾及那么多身份等级,从来都是直接叫名字。

“知道啊,我俩……怎么说,关系还挺近的。但不影响我查姜家呀,姜凡表哥。”

薛珅说了这话见姜凡没什么反应,也觉得没趣:“陈希还没回来?”

“嗯。”

薛珅还是带着温煦的笑:“又去做他的仗义侠士了?”

“谁知道。”

“好吧。”薛珅把姜凡桌案上的策论抽出一篇,“真无趣。”


而被选中的张家小公子张涛现在也有自己的烦恼。

倒不是因为去做伴读,能当皇子伴读是好事,不仅是对他政略见解的认可,还能得到名士指点,多少人巴不得去。

他现在烦恼的是府上住的小侠士。

所以他前几天在府邸后巷捡到的那位满身是血的少年到底去哪了?张涛有些担忧,不知道他的伤好了没,可记起来自己家在哪儿了,是不是回家去了。

张涛绕了好一会儿,最后在花园里找到那人,他正抱着剑坐在假山上打瞌睡,午后的阳光暖融耀眼,打在他身上,倒像个下凡来游戏人间的神仙。听见声响少年睁了眼瞧人,见是救了自己的小公子也丝毫不杵,反是冲张涛笑:“你喝过西街的梅花酿吗?那是春天才有的酒。”

少年声音脆亮如阳光,一把洒下来,于是满心满眼就都是清清澈澈的太阳光。张涛先疑了梅花怎的是春天,才又疑惑怎么是西街,东郊才有梅花林子,西边似乎是荒山。

“小公子,上来看看么,这里可以晒到最好的太阳。”

张涛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爬上假山坐在少年旁边:“我明日要入宫去,你得好好照顾自己。”“入宫去做什么?”少年把剑放在一边,绕着剑上的穗子玩。

“去做皇子殿下的伴读。”

“什么时辰回来啊?”

“不知道,皇子殿下念书应该很刻苦,或许晚一些回来吧。”

“无趣。”

“所以我羡慕你呀。”张涛笑起来,“我也想执剑去走走河山。”

“会有机会的。”少年跟着张涛笑起来,“那我等你回来,小公子。”

“好呀。”

长安三月的风吹过他们的衣角,两人拉了勾,定下约定。


次日天刚蒙蒙亮张涛便坐上马车前往宫城,从张府到宫城得走小半个时辰,马夫停好车马:“公子,到了。”张涛不免还是有些紧张,整理下衣着,下车看着巍峨的宫城,深吸一口气,嘱咐车夫:“先回去吧。”

向戍守宫城的禁军统领出示腰牌之后,一直等着的侍从便上前领着张涛先去给皇太后皇后请安,之后才能去宣辉堂拜见殿下和先生。听着侍从口中一连串的安排张涛也不敢懈怠,打起精神跟上。

太后所居的建章宫华丽辉煌,太后皇后坐着主次位,太后左手边薛珅也落座,他特意求了太后懿旨,要先看看他的新伴读。太后宠爱皇孙合宫皆知,听得薛珅这要求也只是笑他,自己选的伴读还要相看。

张涛恭恭敬敬行礼请安,心里却在打鼓,他第一次这么近接触两位大人物,手心已全是汗。

薛珅带着笑打量台下的少年。少年穿着月白袍子,能看出身量并不健硕,也不算单薄,就是表情太不知掩饰了些,几乎都写在脸上,别说他们台上这三个狐狸,只要是个聪明的都能看出他的紧张不安。

太后不欲为难这孩子,毕竟是皇孙自己选的,皇后却不想跟这祖孙俩一条心,涂着蔻丹的手轻轻叩了叩桌案:“抬起头来,让太后和本宫看看。”张涛乖乖抬头。看清张涛表情,薛珅脸上的笑意更扩大了些,想起幼年时太奶奶给自己抱来的叭儿狗,也是这幅样子,趴着仰头看人,黑眼睛带着不安惶恐,还要乖巧地等着人抚摸逗玩。

“是个清秀的,难怪珅儿看得上。”

听着皇后的语气,太后不悦皱眉,薛珅站起身,向太后和皇后行礼,才看着自己的母亲:“母后,文采好是一回事,样貌好是另一回事,念书本是苦差,自然要挑些赏心悦目的。不提别的,母后宫中,不也有许多清秀的内侍吗?可见母子一脉相承,儿子与母后是相似的,都爱些赏心悦目的。”

说罢他向太后恭恭敬敬行礼,下了台阶拉起张涛递给他一个温柔的笑:“走吧。”

路上沉默了一阵,张涛小声向薛珅道谢,他看得出薛珅是为自己解围,不由感慨皇子殿下真是温柔。薛珅倒是愣了一下才重新笑起来:“你是我选的伴读,我自然会护着你。”

望着张涛这副模样,薛珅心底难得地生出一点逗弄心思,太有趣了,比他想的有趣得多。

走到宣辉堂,皇子们的授课先生已经到了,正等着张涛来行拜师礼。张涛忙恭恭敬敬向他行礼,苏先生看了他一眼,因着是皇子殿下亲选的伴读也不好多说什么,嘱咐他勤学便叫起来,指他落座姜凡旁边的位置。

苏合殊是他参加科举那年的探花郎,也是文试第一名,那年都城几条大街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都想看看这探花郎的好样貌。要知能被点为探花的人,不止要文采斐然,还要相貌出众。

张涛看着苏合殊难免有些看呆,他那年也才刚刚启蒙念书,苏合殊的名字最是叫读书人向往,谁不想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得那样的意气风发呢。薛珅微微侧首便瞧见张涛发愣的样子,顺着目光看去却是苏合殊执着竹简在讲策论,轻笑一声,往后靠了靠:“小涛,你见先生好看,呆住了?”

张涛不自觉涨红了脸,半晌才支支吾吾说一句没有。

讲完策论苏合殊便布置了个题下去让他们试着写,薛珅姜凡早已经习惯,提笔便写,张涛犹豫半天才抽出宣纸,第一次见品质这么好的宣纸不由摸了摸,苏合殊盯了他好一会儿才低着脑袋默默写起来,半晌写不出几行字。

姜凡先写好,看也没看张涛一眼便起身把墨迹还没干透的几张纸拿去给苏合殊过眼,顺便挡一下先生的视野给薛珅一个方便。这算是他们一点默契。

薛珅扭身回去笑弯了眼,温温柔柔问他:“小涛,你觉得我和先生谁好看?”

张涛呆愣片刻,显然是没想到薛珅会问这个,犹豫地打量了下薛珅。皇子殿下穿着碧色锦袍,玉冠束发,笑容和煦温柔,一双略狭长的丹凤眼看上去如同聊斋书里魅惑人心的狐狸……张涛下意识摇摇头,他怎么能把殿下与兽类作比。

薛珅做出副委屈模样:“想来是我没先生好看了。”

“不!”张涛心里发急,连声音都未控制住,书堂里他的话掷地有声。

“自然殿下比先生好看得多!殿下若去科举便该是探花郎!”

苏合殊翻动宣纸的动作停住,姜凡皱了皱眉,觉得薛珅逗人太过。静了半晌,薛珅的笑声才响起来,解了张涛的尴尬。

“哈哈哈哈……小涛,你真是个痴人,我怎么会去科考呢?”他拍拍张涛,“不过你说我好看,我倒是高兴的。”


经历一整日知识的洗礼,天色昏暗时脑袋昏涨的张涛终于得了下学的旨意,忙不迭收了自己的小书箱,自力更生提起来预备往外走。姜凡叩叩桌子,候在外边的小厮进了门为少爷收好东西带好,安静跟在身后。

“一道么?”姜凡看向张涛。

“哦、哦!好啊。”张涛笑起来,像暖融融的阳光,带着些天真模样。姜凡突然很想说别这样笑,到底说不出口,点一点下巴率先抬脚出去,留下薛珅带笑一句明日见。

张涛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话能跟姜凡聊的,一路无言,直到快走到宫门了才听到姜凡问你为什么不说话。张涛歪歪头,很诚实回答他因为不知道要聊些什么。姜凡不说话了。

回到张府张涛放好书箱跟父亲母亲聊了会儿便花好些时候去找那小侠士,没找到,又开始担忧他跑去哪里,伤可好得差不多了。

“小公子,小公子。”

有人弹他的窗棂。张涛忙开了窗,见那少年手里提着一瓶酒,探身出去:“你怎么出了门?伤好些了吗?”见张涛探身,少年——陈希抬手把从家中园子折的早春一枝桃花别在他鬓角,又晃着酒坛子:“好得差不多啦,这不是给小公子送谢礼么?”陈希利索地翻身进房间,“西街的梅花酿,还有一枝桃花。小公子,我要回家啦。”

张涛心里生出一点不舍来。诚然救人的时候头脑发热没想那么多,事后自己细细思量也觉不妥,可这少年太潇洒率性带着他不曾有过的江湖意气,叫他神往,也想深交,虽说老是跟人玩着捉迷藏似的游戏也不觉气愤。如今他真要走了,张涛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公子。”陈希笑起来,心里却叹息怎么会有这么好这么至诚至性的一个人,“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相信我。”

他又玩笑起来:“小公子,你要不要跟我走?”

张涛愣了一下,摇摇头:“不行的。”

陈希自然知道不可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出这一句,他抬手摸了摸张涛的发,一时间能说会道的嘴也说不出任何话,他不想走,但时间到了。

“还会再见的。”陈希说。

张涛说不出别的,只能叫他保重,不断说好,说相信会再见。明明他心里都想好今天要给小侠士说些什么的,说太后皇后,说随和温柔的殿下,说姜家小公子策论写得尤其好,像以往一样跟他分享。

陈希望着张涛鬓角那支桃花,也只能说着一定会再见。他明知再见时身份不一样,可还想多做几日小侠士,只是个小侠士,被小公子救回家,天天分享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分吃蜜饯果子,裹一床被褥嘟嘟囔囔讲半夜闲话。


次日绝早,张涛便只瞧见一只白瓷花瓶,已插好了桃花,底下压着张纸条。

【他日若我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明明是《题菊花》的诗……”张涛撇嘴,却还是好生把纸条压在自己最喜欢的书里,又摸了摸桃花柔软的花瓣,才提起书箱去饭厅用早膳。他很知道人这辈子需要别离的时候有许多,少年不更事时亲眼瞧着祖母的灵堂人来人往,长了些又与自己最亲近的玩伴别离,但他还是觉得难过。

张涛到得很早,天灰蒙蒙亮时就来到书堂把东西放好,百无聊赖间决意再写一遍昨天布置下来的课业,忘记用镇纸又发了愣,风把刚刚写了墨还没干透的宣纸吹走,张涛这才回神赶忙去追。

有人帮他拾起来,张涛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在看清来人的时候愣了神。

“小公子。”陈希笑着递给他,“我说了还会再见的。”

张涛想给他一拳。也这么做了。陈希夸张地捂住心口:“小公子,你打得我好痛。”张涛啐他一口:“这还算轻的。”

又有脚步声,两人回头见是薛珅,张涛忙见了礼,陈希只是耸肩笑笑。薛珅扶起张涛看向刚回来的人:“陈希,要与你介绍一下么?他叫……”

“张涛嘛,我知道,跟他住了一个多月了怎么会不知道?”

“嗯?”薛珅眨眨眼,似乎很是疑惑。

陈希一把揽过张涛:“涛涛便是救了我的小公子。”

薛珅笑起来:“原来如此,那还真是有缘呢。”

张涛直觉气氛不大对,可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思绪混乱间姜凡过来抽走他手里的宣纸,读过之后把张涛从古怪的氛围里解救出来:“张涛,你的见解还可以再提高些,需要我给你讲讲么?”此刻姜凡在张涛眼中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哪里是高高在上不可接近的姜家少爷,分明是王母娘娘派来的救兵。于是眼里都闪了光,眼巴巴看着姜凡。姜凡咳了一声,冲张涛伸手:“走吧。”

张涛无疑是几人里听讲最认真的学子。苏合殊虽觉得这孩子迟钝了些却也是喜欢的,因此对他多有关照,几乎就给他一个人讲,反正另外几个都是一点即通的聪慧之人,不需他费多少心思。

看着张涛苦恼的样子薛珅有些想笑,想起那张画像来。画像上的小公子也是苦恼的模样,叫他一眼就觉得有趣。他知道自己对张涛很不一样,之前几个伴读都没给过自己这样的感受。谢宇虽能跟他讲些治国方针,终究非我族类;陈希爱闹,志不在朝堂,他只觉得无所谓;姜凡倒能跟他针锋相对,他只觉得不那么无趣,但也不愉快。直到张涛过来才觉得有趣了。起初也只是想逗逗而已,却不自觉把张涛圈进自己领地,今日陈希来了才真觉得了,他连见陈希宣告早就跟张涛认识都觉嫉妒,嫉恨自己怎么不早一步认得张涛,妒忌张涛在陈希面前恣意率性有小脾气。

姜凡一面写上次科举的试题一面悄悄看张涛。少年身形中等,不算矮小也不算拔高,应是能再长些,听得难处不自觉蹙起眉来,神色苦闷又生动。他去岁二月二踏春的时候见过张涛一面,十五岁的张尚书家独子骑一匹马神色飞扬,笑着叫父亲母亲,后边不远处张氏夫妇共骑一匹,都慈爱地望着自家独子,叫他去玩吧,可尽情撒欢。彼时姜凡也是被父母带出来的,却是早找好了赏春地方观赏景色,父母琴瑟和谐又疏离有度,教出他也一板一眼,可他突然也很想如那张尚书家的独子一样。回神姜凡指出张涛的一点错处,在人小声道谢里又移走视线转到自己写了一半的试题,却静不下心来,只想着那撒欢的少年,温软的眉眼,先前轻又甜的低语。


春意正浓的时候陈希约张涛下了学去他家园子赏花。薛珅笑吟吟转身:“陈希,你怎么只约小涛?我跟姜凡也许久许久没去你家园子逛了。”陈希话语谦卑,态度却不卑不亢:“怎好叫殿下贵步临贱地呢?”见两人见气氛又不对起来,张涛熟练地给两方顺毛:“赏花也未必要去陈府园子,我听闻南郊桃花开得正好呢,不如我们明日一道去罢,姜凡也去?”姜凡给张涛的宣纸排个序,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那我明日来接你。”陈希先退一步,“小涛,我们骑马去。”听到骑马张涛心里有些痒痒的,他许久没骑马,去岁二月二还去踏春来着,今年因着成了皇子伴读都没好好去玩过一趟。见张涛神色微动薛珅就知道又说到张涛心坎上,勉力弯起一个温柔笑意:“我也许久没骑过马,小涛,那我们南郊林子见。赏了花再去比试比试如何?”

“好啊。”

南郊林子有一半隶属皇家,几人干脆约了去那儿,人少些,风景也不错。

张涛牵着自己的爱马从张府出来,天刚亮起来,远远地他就瞧见一匹雪白马儿,听得马蹄哒哒。

“涛涛!”少年打马扬鞭,白马咴鸣,马上人红衣灼灼,笑容恣意。

“陈希。”张涛也跨上马,冲他招手。陈希勒住缰绳扭转马具与张涛一道慢慢骑着,有闲心看张涛,穿了身米白骑装,束起发,跟学堂里懦懦的样子不一样,更贴近那个他亲近一个多月的小公子了。

张涛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干什么?”“没什么。”陈希摇摇头,“看你好看。”

张涛没撑住笑起来,说我怎么会好看。

陈希一脸认真,你好看的,涛涛。

两人出了城便放开马蹄加快了速度,陈希侧眼望着张涛无拘无束的自在模样,大声喊道:“涛涛,我们一直跑,离开长安怎么样?”

风声与马蹄声里听不清,张涛也大声回答他:“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开长安怎么样?一直跑,离开长安,好不好?”

张涛大笑起来,他说好呀陈希,可是去哪里?

陈希喊出一连串地名,北漠,江南,西境,东海……他给张涛描绘长安城外边的天地,连长不出柑橘的荒土都是自由的,湛蓝蓝的天上会飞过雄鹰,有极细极细的几丝白云,还有被晒红了脸的姑娘少年,热情又好客的百姓拿出自家酿的酒招待你,那酒又醇又香,虽有些浑浊,比玉液琼浆好喝。

张涛也一声声应着说好呀,他说愿意去长安之外的地方,到时候大约他的马儿也该寻一匹新的,再如陈希一样佩一把宝剑,哪儿都去得。

“那说好了——”陈希神采奕奕,“我们执剑去走河山。”

张涛说:“好呀——”


等到南郊的时候薛珅和姜凡都等在那儿了,陈希利索地翻身下马交给等在一边的薛珅的侍从,不等他们伸手接张涛也跳下了下来,扭捏一下也选择把缰绳递给侍从,顶着跑马跑红的脸一边调息一边问现在就进去么。

薛珅笑吟吟拿帕子给张涛擦汗,又递给他一块玉牌。张涛本觉不妥想躲却被薛珅一句小涛怎的还像个孩子弄得不好意思,只好道了谢,却不敢接过那做工精致的玉牌。

“往后小涛想来这边玩也出入方便些。”薛珅点点玉牌,“姜凡陈希他们也有的。”张涛想这大约是皇子伴读都有的,于是也就收下了。姜凡和陈希不做声,等张涛呼吸平稳了才提出该进去了。

皇家的园林就是不一样,张涛几乎要看花了眼,薛珅笑着跟着张涛身后边,陈希与他并肩,姜凡则落后两步。

“怎么样了?”薛珅嘴唇极小地张合,进行隐蔽的交谈。陈希眯了眯眼睛,耸耸肩:“跟你想的差不多吧。”薛珅笑意温润:“我知道你的意思,陈希,我跟你心思一样。”

陈希这才抬眼望向薛珅,见他眼中与自己一般的情愫才略略放了两分心,却也没全部告知,只模糊地说会如你所愿的,然后便将视线移回眼前的少年身上。薛珅缓缓收起伪装的笑盯着面前赏花的张涛,心里到底还是叹息一声,张涛像日光,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温暖坚韧,又比雨更润泽万物。可正因如此,谁都无法独有,抓住了大约也会从掌心穿透。

“涛涛。”陈希笑起来,叫住张涛,“躲猫猫玩不玩?”

张涛心动了,但旁边待的又是殿下和姜家公子,当下有些犹豫。薛珅看出张涛想法,又堆起笑来:“玩吧,小涛,我也好久没放松过了。”张涛又期待地望向姜凡,见连姜凡都点了头,自告奋勇要当捉人那个,神色雀跃,挺起胸脯极骄傲的模样大放厥词:“我跟你们讲啊,小时候我可是捉遍天下无敌手!任谁躲哪里都找得到!”

薛珅纵容又宠溺地摸了摸张涛束起来的发:“好啊小涛,那你要努力找到我。”

“当然!数到一百就开始!”

姜凡解下自己束刘海的藏蓝抹额走到张涛面前叫他闭眼,抬手给他系上。张涛乖乖照做,等系好睁开眼自己晃了晃手发觉只有一点点模糊的影子便抬起头说:“可以了,我要数了!”差一点被亲到的姜凡脚步凌乱地后撤一步,盯了张涛半晌,才低声说,张涛,你要找到我。

张涛从壹开始数起来,一边数一边扯衣袖玩,陈希仗着自己武功高根本不着急,好好看了好一会儿张涛才抬手攀上树枝,又轻点几下离远了些。

待数完张涛就解下抹额好生收起来预备去找人,先观察了一下泥上脚印才顺着走过去,一面走一面不由得意自己的聪明,小小骄傲起来,连带步履都轻快了好些。然而绕了好几圈都没见着人,张涛有些气馁,又鼓励自己毕竟他们都天资聪颖,怎么会一下子就找到,定然是要费些功夫的。

张涛绕来绕去也不知自己绕到哪儿去了,决心这条小路要是走死了干脆爬树去看,反正也没说不可以。走过小路眼前忽然开阔了些,张涛瞧见有个玄衣男子靠在树下闭着眼,手边还放着酒水吃食。想了想还是没记起究竟是哪个王公贵族,张涛决定不去扰人,默默后撤另找条路走。

一盏茶后,张涛又见到了那玄衣男子。

一刻钟后,张涛再次见到了他。

被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弄得有些烦躁,南澧这位地位高然连皇帝见了都要规规矩矩叫声国师大人的沈杰睁开了眼睛,正欲发作却见个小少年蹲在地上郁闷地望着自己又望望几条踏过的小道,显然是找不到路了。沈杰觉得有些好笑,长安城里鲜少见这种天真愚笨的孩子,于是朝小孩儿懒洋洋招招手:“你过来。”

张涛听见声响忙不迭就跑过去,这模样看得沈杰想笑,怕是被人拐了还要给人数钱。他指指旁边位置叫张涛坐下,又指指吃食示意他可以吃点。张涛本想客气拒绝,可肚子不争气叫了起来,只好坐下拿了块点心啃,吃人嘴软,沈杰问一句张涛就答一句,很轻易就把底给交了。

这模样总让他想起一些毛发柔软的小动物,会用鼻吻拱人手心撒娇,于是沈杰把手放在张涛头上,小孩儿抬起脸问他怎么了。心想果然很软,沈杰面上却不显,只摇摇头,问张涛可知道自己是谁,也不怕被拐带么。

张涛诚恳地摇摇头:“您不是坏人。”

沈杰笑起来:“嗯,我自然不是。”见张涛点心啃完了又不好意思拿,沈杰又递给他一块,“不必拘束,我喜欢小孩子。”

看沈杰的模样分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但张涛也不好说,只道了谢又低头啃起来。

“我叫沈杰。”

张涛点点头,心里思索沈家是哪个世家。

“住在崇天塔。”

张涛继续点头,心想崇天塔在哪个街区。

“你可以叫我一声国师。”

张涛又点头,想国师是什么官职来着……

张涛噎住了。

沈杰倒杯薄酒递给他,又给小孩儿拍着背,好笑他反应怎么会这么大。张涛咳得脸都涨红,心里却想明明他们都说国师大人是个淡泊朝堂的老头子,平生除了种菜养花没别的爱好。

春日薄酒不烈,张涛喝了小半杯酒缓了过来,脸色又是红一阵白一阵,觉得自己顶撞了先辈。沈杰心道这孩子真纯啊,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面上却温和:“无妨,我说了,我喜欢小孩子。”

那边许久都没见到张涛的三人聚在一起找了过来,沈杰站起身拍拍身上点心屑,待三人稳稳当当向他行礼问好才转身看向已经呆愣住的张涛,弯下身冲他笑了一笑:“小孩儿,日后也可以去崇天塔找我玩。”说罢也不管那三人什么脸色,施施然带着自己的东西走了。

“小涛,输了哦。”薛珅温和的语气把张涛从神游里拉回来,“你没找到我。”陈希动作比言语快,首先走过去蹲在张涛面前,问他可是迷了路,现在累不累,饿不饿。张涛木讷摇头又点头,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是第一次来。”姜凡冲张涛伸手,“下次不玩这个了。”张涛从怀里把抹额掏出来,放在姜凡手上。姜凡难得有些无言,想说不是这个,张涛已经自己站了起来,只好收回手,却把抹额珍惜地放进怀里。

闹了这么一出几人也没了玩的心思,决意打道回府,薛珅望了眼有些闷闷不乐的张涛,提议道:“在酒楼吃过饭再回去吧,小涛。”“我做东吧。”张涛点点头。陈希一把揽过张涛:“我做东,该谢你当日救我的。”见陈希勉力让张涛心情好些,薛珅与姜凡对视一眼,落后一步。

“沈杰怎么会来?”姜凡捻着袖角。

薛珅眯了眯眼:“天知道,不过他别扰了我们便好。”

“毕竟是国师。”姜凡说。

薛珅笑起来:“对呀,可到底也只是国师。”


秋猎前谢宇从西楚过来了。

高大俊美的西楚皇子低头看着原先自己位置上坐的人,没忍住笑了下:“这谁?”看着纯真得愚蠢,怎么像是能在长安这种风云诡谲的地方长存下去的人,还搅进这个权利班子里。

“他叫张涛,吏部尚书家的孩子。”姜凡不耐烦看了谢宇一眼,叫他走开些。

“哦,张涛啊——没听过——”谢宇拖长了音,讲一口带奇怪口音的南澧话,“珅小殿下选的伴读?以前我也在长安呆了段时日,怎么没听过这个人?”又说了一串张涛听不懂的西楚话,神色高傲又骄矜,张涛只得低下头读自己被苏先生批过的文章,思索可还有哪些能改的地方。

“苏先生的朱墨终于能用了?”谢宇饶有兴趣凑近了看上两眼,见红的一片又笑起来,话语刻薄又精致,“张——张涛,你可要好好学,不然苏先生的朱墨该过了时候变色了。”这是在说张涛文章错漏多批改的太多,张涛听出弦外之音却也没太放在心上,相比刚进宣辉堂时已经好很多,他已很是满意,也更有努力的动力,因此回答谢宇道:“嗯,我当然要努力的。”

张涛神色太诚恳,反而叫谢宇一噎,正巧薛珅陈希从演武场下来,谢宇便调转目标朝向他俩:“陈小公子,珅小殿下,好久不见。”陈希笑着说:“唉哟谢宇,你来了啊,好久不见,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南澧与西楚一向是面和心不和,送皇子前来讲和也是西楚被南澧打得没有招架之力才想的缓兵之计,几人虽然自小待一块儿长大也是继承各自朝廷的心思,并不过多亲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薛珅走到书案坐下看张涛改文章,纤长的手指点了点苏先生特意圈出来的一处,语气温和:“小涛,你进步很大,这处是赞赏你的。”张涛一看果然是,脸上也带出喜色,直言是殿下和姜公子教得好。陈希闻言懒得再跟谢宇虚与委蛇,凑过去眼巴巴看着张涛叫屈:“我没教你么?涛涛说话真叫人吃心,明明每日下了学我跟你一道回去一路都在教你的。”张涛忙安抚道:“自然,自然有你的功劳,明日我给你带我家做的桂花糕。”“小涛不许偏心。”薛珅也开了口,“我也要。”

“好好。”张涛点头,“每人都有份。”又扭头瞧神色微有别扭的姜凡,冲他笑了一笑,“也要给你送一份的。”

次日张涛拎着书箱和一篮子桂花糕来。原先薛珅说给他定个内侍帮着提东西也好,被张涛拒绝了,他又惯于早起早到,陈希着实爱赖床早晨并不与他一道,姜府又在另一个街区,于是这么早到的也只他一个。薛珅说等他二十岁加冠后就要选址建王府,那时不在宫城内能轻松好些,张涛就能多睡会儿,张涛笑着说好啊,到时候要向殿下讨乔迁新居的酒吃。

这次却不是他头一个到了。遥遥见位置上坐了个人,略一思忖张涛就知道是谁,心想只好把第一份给他了。张涛并不是个爱计较的性子,加上张家把他养得有些天真,因而并不觉得谢宇带刺的话有多叫人难过,反觉得谢宇孤身一人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南澧来也怪可怜见的,也只能靠言语排解排解心情。

望着张涛放在自己案上的桂花糕谢宇挑眉,拈起一块却不吃,只含笑看着张涛:“怎么,这是气急败坏了给我下毒呢?”张涛虽随和,小脾气也是有的,当即抓了一块塞进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舌头还匀出地儿说话:“下什么毒?给你吃的你不乐意?我家的桂花糕可是我母亲和奶娘亲手做的!”谢宇一滞,他本意也不是要多排挤张涛,只是天性使然,他跟南澧的人就是不对付,他讨厌那个永远笑眯眯实际心思阴诡的皇子,讨厌永远一副正人君子模样高高在上的姜家公子,也讨厌率性潇洒满口侠义的陈家小子,只要是南澧的人,他都讨厌,因为他们看他的目光从来就不是对等的。可张涛不一样……是真纯啊,像污泥里开出来的白莲花,叫他想起家乡雪域顶高地方开出来的雪莲花,在寒风中都是圣洁美丽的。

谢宇笑起来,把桂花糕送进口中:“谢了。”

张涛觉得自己说话重了些,又坐下来放轻了声音:“我知道你想家也难过,不喜欢长安,可这么说话不好的,总叫人想跟你吵架。”谢宇一边拈桂花糕吃一边听张涛絮絮的关切,心想怎么会只是吵架呢,他可没少跟那几个人打架,薛珅姜凡又是阴着狠的类型,到最后只瞧见他和陈希脸上有伤,两人不过是没拉架被不痛不痒训几句,他们被罚得惨。

“涛涛!”谢宇桂花糕吃了一半陈希也到了,直接往张涛旁边跑,黏着他要桂花糕。陈希比张涛虚小几月,张涛看着他总想起自家可爱堂弟,不自觉也顺着宠着,因而陈希才开口就给他递了桂花糕,还叫他吃慢点,又把手帕子备好,预备给陈希擦嘴角点心屑。

哦,是个喜欢张涛的。谢宇想。

西楚民风开放,对于断袖分桃一向是只要不舞到面前就可,话本子都比南澧的开放热情,连带在街上喊我爱你或是亲吻分别都是寻常,不像南澧,含蓄得只好隐在些微小动作或是花笺书信,成了亲才敢在闺房里你侬我侬情意绵绵些。

薛珅姜凡也到了,都小口吃着自己那份点心,动作优雅又规矩,吃过之后才与张涛说话,连带抨击陈希几句,叫他别贴着,当心张涛觉着重。

见薛珅满眼放在张涛身上,谢宇托腮歪斜身体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想,哦哟,又是个喜欢张涛的,这可刺激了。侧眼望去见姜凡小心把几块点心用帕子包了又珍惜收好,谢宇挑了眉,诶,还是一个喜欢张涛的啊。

那张涛喜欢谁呢?

谢宇玩味地想。

答案在秋猎的时候终于叫谢宇找到机会问,就是时机太狼狈。

谁能想到南澧的激进分子已经到秋猎上找人刺杀西楚皇子的地步了呢?谢宇眨眨眼睛,盯着自己腿上长长的一道口子。一旁张涛快急哭了又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撕扯衣裳上的布条下来给他包扎止血,一面还不断地叫着谢宇怕他睡过去。谢宇觉得浑身上下都是疼的,可能因为张涛太吵了,脑袋比腿还疼,也大约是因着腿已经快没知觉。谢宇拉住张涛叫他自己跑了得了,毕竟张涛是南澧三品大员的独子,杀谁都犯不着杀个天真的傻子。张涛坚决摇头,又试着能不能把谢宇撑起来,好歹往营地移动,那边有戍守的兵将,有动静叫他们注意到也好。

失血过多谢宇已经快说不出话了,自嘲这也太好笑,居然折在这上头,被张涛强撑起来的时候却还有心情笑张涛力气大,是个徒有力气的傻子。

“你别说话了啊!我在救你!”张涛急得吼他。

“哈……”谢宇眯起眼睛攥住张涛衣角,“死之前可以知道一个答案吗?”

“死什么死!不许!”

“唉哟……你们南澧人就是独断……”

拖到后头谢宇整条腿都没知觉了,几乎挂在张涛身上,费力抬头看去,不比他高壮的少年额头沁出一层层汗顺着脸庞滚落,咬着牙费力前行,却始终没有停下,也没有放弃。

哦呀……谢宇昏昏沉沉在张涛反复不许睡的叫喊里想,我好像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你了。

人人都喜欢难得的东西,譬如黄金,譬如夜明珠,譬如雪莲花,而你在那些死物之上,你天生着最最难得的心性,不怪他们把你放在心上。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听到薛珅姜凡陈希三人嘈杂的声音时谢宇想,我就不问了,答案根本不重要。

谢宇这次伤得重,张涛也狼狈。薛珅叫侍从把谢宇带回营帐,又接住脱力的张涛,嘱咐好生医治谢宇就抱着张涛回了自己的营帐,姜凡和陈希对视一眼,最终陈希跟着薛珅,姜凡则带着侍从搬运谢宇。

薛珅亲自拧了汗巾给张涛擦汗,又跟陈希和太医一起动手检查,确认张涛除了脱力没别的症状才松口气,叫太医去给西楚小皇子治腿才坐在榻上,看张涛熟睡的模样。

薛珅伸手拨开黏在张涛脸上的碎发,叹了口气:“唉,小涛,我要拿你怎么办呢?”

西楚近些年式微,主要还是因为皇室昏聩,而谢宇却又是个难得人才,只是年纪小,又会掩盖锋芒才没叫西楚大皇子忌恨上,可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又是同类人,怎么会看不出谢宇在的西楚会是个威胁?

沈杰拨开帐门进来瞧了瞧,薛珅回头见是他,叫陈希出去才露出原本模样,冷声道:“早知如此该请国师为我们卜一卦的。”“小吉。”沈杰懒懒寻了个位置坐下,眼皮都不抬一下,“殿下操之过急。”

薛珅神色狠戾:“西楚始终是隐患,谢宇也是。”

“那么,可以把小孩儿交给我。”沈杰指张涛,“然后你们再厮杀。”

“胜者得到他?”薛珅轻笑一声,“那么国师算什么呢?裁判,或是选手?厮杀是必须的,国师,可您只提供蛊窟么?”

沈杰这才掀了眼看看薛珅,最终笑起来:“如殿下所愿。”


张涛足足被限制休养了小半月才得以继续念书。张诚知道儿子的作为,心中不免担忧孩子是否会碍了某些人的眼,自己的行动也加快了些,望着能保他平安。张涛原以为要被父亲母亲训导一番,不想被轻轻揭过,母亲和奶娘还日日变着法儿做好吃的给自己,心中也有些愧疚,却被母亲一句你又不是头次冲动救人,你父亲也知道你性子,还能真打了你一顿不成给逗笑,当下也就不再提了。

休养这几日陈希日日下了学就过来,过了明路也就不必像从前那样偷摸翻墙,规规矩矩交拜帖走正门,还带来些时新玩意儿,姜凡也来过几次,带着苏先生批注好的书和他自己写好的文章试题,薛珅不便出宫,但宫里日日有药材赏赐送过来,张涛也并不觉孤独。

待到可以出门去书堂的那天,张涛起了个大早,带上书箱和自己与母亲亲手做的桂花蜜,兴致勃勃要走,早膳都只吃了几口。

谢宇竟也来了,张涛走过去问他可修养好了,腿还疼不疼。谢宇怔了一下,解下自己自小随身佩戴的紫玉佩交到张涛手上。张涛一望就知着东西贵重,推辞着不肯收,谢宇握住张涛手腕把紫玉佩塞进他手里,神色认真:“若没有你,我早死了,有什么比命更贵重呢?”张涛推辞不掉,只好收了,又把做得的桂花蜜给谢宇一瓶,便去自己书案整理。见文章书籍都已经被整理妥当,张涛心头一阵暖意,脸上也带出笑意。他坐下准备看看这几日新增的书目,又想起什么,扭头问谢宇:“你那日要问我什么来着?当时太急了,便打断了你的话,真是抱歉。”

谢宇一滞。那些心思铺天盖地地生长,他本该如故乡百姓一般热烈又开放,高喊心绪情愫,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好笑一笑,说原想问你来着,你不讨厌我罢?我说话不把门的。

张涛笑起来:“怎么会,我不讨厌你的。”

谢宇强打起精神:“张涛,我教你西楚话好不好?”

张涛来了兴趣:“好呀。”

“阿盎阿噶。”谢宇说。

张涛跟着念拗口的西楚话:“阿盎阿噶。”

“罗加。”谢宇又轻声说。

我的爱人,我的心上人。



转眼又是一年春日,张涛因着不小心害了伤风没能去踏春,恹恹的有些郁闷,薛尧便提议,我们要不要打马球去?张涛眼睛都亮了:“好呀!我可喜欢骑马!”薛珅笑起来,说他来安排。

一向不爱活动的皇孙难得提出次要办马球会,太后当即就拍板定下了三月三的好日子,那时候草场的草也长齐了,又叫人下帖去各重臣府邸,务必赴约。

张涛头次跟薛珅姜凡打擂台,说不紧张是假的,陈希笑嘻嘻搭上他肩膀:“你放心,一定拿第一啦,给你博个头彩。”知道陈希是在宽慰,可望着陈希的笑,张涛还是没能浇下去冷水。

这次的头彩是枚春带彩的玉佩,通体蓝紫色,唯一枝劲竹是青碧颜色,分外精巧。薛珅故意让张涛一球,取了玉佩便递给他,叫他佩上。张涛有些不好意思,陈希手臂一伸勾住张涛肩膀把人往自己怀里带,面上带笑说着承蒙殿下谦让,眼神碰撞间却写满这是我应得的。薛珅维持得体温和的笑,说些场面话。

姜凡叫了声张涛:“向你讨个彩头。”

望着青蓝骑装的少年,张涛笑起来:“我可以送你马球吗?姜凡,其实我带了一个过来还没用过。”姜凡也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来,他说好,你送的都好。

张涛很少瞧见姜凡笑。

去岁除夕夜宴,薛珅忙着宫宴事宜顾不上他俩,谢宇推病不去,陈希前几日跟陈侍中不知吵什么吵得天翻地覆给打了一顿卧床休养,实在无聊,他便拖着姜凡悄悄溜去崇天塔。崇天塔里养了一群猫儿,沈杰见张涛喜欢得紧便抱了只放在他怀里,带着他们转过几层阶梯到最高处去看今年的烟火。

绚烂火光一次又一次把天穹擦亮,张涛看得眼中似乎都落了烟火,灼灼耀眼。姜凡无心看烟火,只盯了张涛看,看他怀里乖顺的猫儿,看他被冻得有些红的手,看他脸上灿烂笑意,比世间任何珍宝都要耀眼。

“姜凡。”张涛转头看他,“你说这样好看的烟火有得解释么?颜色这样多,又这样绚丽。”

眼中撞入世间最好的风景,姜凡呼吸都乱了片刻,才记起是前些时日他与张涛说过,世间的事都能有解释,倘若现在没有,也无非是能力达不到。而张涛满眼崇拜,诚挚又信任地说,嗯,若是你的话一定能钻研透彻,我相信你。

喉咙干涩,姜凡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不知道,可是你说得对,张涛,很美。”

张涛突然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大约是气氛,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扭回头去继续看烟火,手抚摸着怀中的猫儿。

姜凡抿着嘴微微笑了一下。

他从前不觉得好看的。

接过张涛送的马球,姜凡把它握在手里,眉目温柔得像是春日的风一路吹,吹到朱雀湖,把那些碎冰都吹开,清清铃铃的声响之后可以瞧见澈而柔的湖水,湛蓝得像没有云彩的天穹。

于是张涛也笑了,对姜凡说了句跟谢宇新学的西楚话:“南央宗聚悦巴秀。”

愿年年这样欢聚。



他们约好薛珅弱冠那年给薛珅去选个离几家都近的地方开府建衙,然而十九岁冬天的时候有一天张涛听到府外马蹄阵阵,跑出去一看是陈希,穿着身黑色骑装,骑在马背上冲张涛伸手,涛涛,你要不要跟我走呀?

陈希是笑着的,可张涛却觉得他很难过,仰起头来问他:“你要去哪里?”

“参军。”陈希说,“可是我家里人都不许。涛涛,我说过的吧,等所有的事情结束,我们去走山河,可国境不安,我又怎么去走呢?”

陈希笑起来,难过又释然的模样:“所以我打算逃去参军啦,涛涛,你不愿意去的话,等等我好不好?”

这些话陈希问过很多遍,张涛这一次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知道陈希志不在此,他认识的陈希本也不该是舞文弄墨的文臣,小侠士也好,陈家小公子也好,都该执剑骑马,不论披甲上阵还是游走江湖都是极自由的。

于是张涛说:“陈希,你不该在这里,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

陈希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他说好呀,涛涛,你也要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张涛用力点头,送白马和少年渐渐远去,直到那一个小点都看不见了,才开始觉得难过,很难过很难过,甚至胸口隐隐作痛。

他又想到谢宇。谢宇也是某天晚上走的,走前掷了石子儿把他叫醒,说要回西楚去,问张涛可有什么要说的。张涛想了想,说希望两国和平邦交,少些战乱。谢宇没忍住笑出声,笑张涛此刻还是天真的,又爱惜着他的天真,说那好,我尽力试试吧。张涛又问,你最开始教我的西楚话是什么意思?

谢宇回身笑了一下,月光把他的身形拉得长长的。

“卡里沛,罗加。”谢宇说。

后来张涛想明白了,其实分离也好,别的什么也好,都早是有预兆的。

薛珅生辰在四月里,然而皇帝却在两年前就迷恋上道观里两个年轻貌美的道姑,又搬了许多书进崇天塔,携着两位师太修行参道不问俗世,大半的国政都扔给了薛珅,皇子殿下的二十岁生辰过得匆匆忙忙,之前出宫开府的事也就按下不提。

一时间乱糟糟的,又不用去伴学,张涛百无聊赖的时候被沈杰接去崇天塔外一个小院子里玩,顺便照顾猫儿。沈杰懒洋洋把张涛那只雪白猫儿脖颈上的红绳结勾了一看,笑起来,问他怎么会把这么丑的东西系上,可要换一个好看的皮质的,也能用久些。张涛自己看书正瞧到《梦溪笔谈·人事二》,讲的是林逋梅妻鹤子的故事,看得入神没回话,沈杰探身瞧了一眼,笑着点点张涛额头。

他说小孩儿,你一定不要学梅妻鹤子,你要有最最安稳长宁的日子。

又轻声念了句词:“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张涛没读过林逋的词,便问沈杰什么意思,沈杰倒了杯酒:“没什么,是讲男女相悦相思难舍的词,你不爱这个。”

眯了眼瞧那崇天塔的塔尖,又瞧了瞧专心念书的张涛,沈杰借酒把思绪都咽下,只叫张涛不懂的尽可问自己,便继续喝他的酒吃他的点心去了。



又过了两年,张涛专心准备科举。如今他和姜凡都不再做伴读,自然也不好去问苏先生政论。百忙之中皇子殿下传来话,叫张涛进宫叙叙旧。张诚与妻子接了旨意都不见有多高兴,吏部掌百官考绩,莫说长安,天下文官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皆需吏部印子,他受皇恩,又深知宫里那位殿下与陛下的性子,自然是已经站好了队跟着共谋的。但张诚还是打起精神给爱子打点东西,又嘱咐他好生跟殿下相处叙旧就是,并不多说。成王败寇,他们这种官场浸淫数十年的自然懂,倘若真的新君上位,会做些什么他也心中有数。

待张涛被薛珅按下坐在铜镜面前,扭头看着比平日穿得正式许多的殿下,张涛不解:“这是做什么?”薛珅笑意一如既往柔和,眼瞳里那些张涛往日看不懂的情愫交汇在一起,如一汪海河,沉甸甸又湿漉漉。

“小涛,就陪我胡闹一次吧。”

薛珅散开张涛的发冠,低头拾起一缕轻轻吻了吻,从妆台拿象牙梳替他捋了发,挽起一个女子发髻。

“殿、阿珅?”精巧的白玉簪子插在发上,张涛终于忍不住开口,怎么薛珅今日这么不对劲,要把他扮成女子,动作还这么……娴熟。

“太奶奶一直念着我还没成亲,我还不想成亲,可又不想太奶奶伤心,你就陪着我去和太奶奶磕个头,好吗?”

张涛有些犹豫,为老人家尽点心是应该的,可……为什么不找个真的女孩子呢?

“没关系,太奶奶年纪大了,哄得她老人家开心就行,找女孩子,不是耽误了人家嘛?”薛珅给张涛梳完发,握住他手腕将他轻轻转了个侧身,从妆台寻出炭笔为张涛描眉。

“你至今仍没有心悦的女子吗?”

张涛微微仰着头给薛珅妆扮,一双澄澈眼眸直直望着人,叫人一时仿佛望见最澄澈的天和流云。薛珅稳住手为他画了眉,又去取胭脂:“没有心悦的女子。”

“你上次还跟姜凡谈论呢,什么……爱如执炬迎风……”

“爱欲之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薛珅笑起来。

“这是姜凡的说法,我不同意。我说,爱如幡动。”

张涛皱起眉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跟上思路,摇摇头:“我不懂这个。”

薛珅笑了笑,为张涛贴上额间花印,握着他的手腕起身:“走吧,我们去见太奶奶。”

太皇太后是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家,张涛虽是第一次见她,又是以平民女子的身份,老太太也一点架子不摆,叫人起来,又叫上前近点看看。薛珅握住张涛的手带他往榻边走,又一起跪下看着太皇太后。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婚书可写了么?”

张涛一愣,他没想到会有这一问,只好看向薛珅。薛珅笑容温和:“还没呢太奶奶,这不是要在您面前写才庄重嘛。”

“要好好对人家孩子。”

“是。”

薛珅叫侍女们备纸笔研墨,握了张涛的手腕到案前,一双人影落在太皇太后里自然是般配,就是这姑娘家高了些,面容英气了些,可只要孩子喜欢,自然是最最好的。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两人下笔一句一句写完婚契,薛珅落下名字,把笔递给张涛:“该你落名了,可好?”

张涛心上一动,点点头接笔。

薛珅眼中笑意更深,看张涛从自己手中接过笔就要落下名字,侍官却匆匆进来打断了他们,薛珅来不及发作侍官便跪下:“清安长公主家的孩子突发时疫,性命垂危,长公主打发奴才来向太皇太后求一件平安符。”

张涛一惊,清安长公主那不就是姜凡母亲么,他赶紧看向薛珅,薛珅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慰,把未落下张涛名字的婚书卷起收好,快步走过去安慰老太太:“没事的太奶奶,数年前宫内闹时疫,治疗的方子太医署都保有,一会儿珅儿亲自去拿了方子叫人送去,不会有事的。”

“好好好。”太皇太后拍着薛珅的手,“快去快去。”

薛珅拉着张涛跪安后就匆匆出章寿殿往太医署赶去,面色看不出悲喜。姜凡都得了时疫,恐怕宫外疫病情况已经不容忽视,偏偏他那父皇贪恋美色迷恋修仙,进了崇天塔到现在还没出来。

张涛被裙子弄得磕磕碰碰,又焦急姜凡,叫薛珅先去太医署吩咐事宜,自己随后赶到。薛珅拉过张涛把他抱起:“把你扔在这我也不放心,小涛,一会儿写封信回家里,你这段时日先别回张府,宫外的情况咱们还不清楚。”“好。”张涛点头,相处这么些年,他自然是全心全意信任这些人的。

写了信张涛便交给了薛珅请他托人一起带出去,薛珅点头,还有好些事情要做也不便再与张涛待在一处,叫贴身内侍送张涛过去自己便匆匆走了。


给张涛安排的院子里种着几棵梨树,薛珅到的时候张涛正在树底下读着一篇策论,花落在肩头也没发觉。薛珅放轻脚步走过去,轻轻触上张涛肩膀给他拂去棠梨,又悄自碰上张涛耳垂,因着戴过耳坠子那软肉还带着点环痕。

张涛一惊,扭头见是薛珅,放下书:“阿珅,外边怎么样了?姜凡情况还好么?”

望着张涛盛满担忧的眼眸,薛珅怔了怔。

哪有什么时疫,那是他们约好的暗号,以时疫药材方子和平安符为由把虎符送出去,召集军队围住那几家重臣府邸。他不告诉张涛,想姜凡也不会告诉张涛。

他想或许姜凡会死。

他和姜凡,是流着同样一股血脉的兄弟,他应该不希望姜凡死去,姜凡将是他登基后最大的助力,可他突然自私地,恶毒地希望姜凡死去,以任何方式,死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薛珅很知道这是世人的恶性,是人之初始便带有的排他和狠毒。世人赞颂他们凤子龙孙,其实他们也不过是高尚些的权利集合。

“情况应是稳定了,小涛,等过些时日好些了,咱们再去见一趟太奶奶好么?”

“见太皇太后……?可……”

“小涛,再陪我一次好不好?”

张涛只好点头,他想殿下一定是故意的,知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示软,只要语调稍稍放低一些他便只能点头。

“那小涛快进去吧,季节交替时节最容易生病,我看着你进去。”

“你也快些回去吧。”

“嗯。”

见着张涛进了屋关了门,薛珅眉眼柔和嘴角带笑,弯身拾起落在桌上的花瓣,低头一吻。

庭院里落一地梨花,纷纷白白一片,很像他亲手为张涛簪上的玉簪子。南澧皇室向来以自己亲自督制的白玉簪子做定情信物,他仗着张涛不知道,早在几日前就把自己整颗心剖出交予,怀揣着不安又笃定的心情,知他不解,又恐他知。

薛珅没走,他安静地等待着。他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没有任何犹豫的理由,转圜的余地。

可是他忽然想起那一年刚刚见张涛。他有很多选择,但瞧见张涛的第一眼,画像上小公子捏着本书在背,皱起眉似乎很苦恼的样子,他心想这人是否贿赂画师,否则怎会画得如此传神,张涛自画像上来到他面前之后,他又觉得画师该罚,怎么只画出张涛三分神态。

报信的鸽从落白里飞到他肩头,薛珅没看,但他知道,他跟张涛到此为止了。

皇子殿下走出院子,吩咐侍卫看守好里头的张家小公子。

那封被匆匆收起来的婚书还塞在衣袋,薛珅把它从袖中拿出,珍而重之地展开看了好几遍,露出一个满足的,天真的笑容来,是孩子凝视娃娃时才会发出的由衷的笑。


他的父皇在崇天塔修行。其实不然,皇帝不过是借着修行的名义联络自己麾下重臣,想要扶持自己那最心爱的人生下的私生子登临帝位。如今成王败寇,皇帝自然被软禁在里边,那所谓温香软玉都是沈杰手底下武功高强的女子,正看守着他。

薛珅先去见了张涛父亲一面。他知道密诏在谁身上。

经历斗乱又被打入大牢的尚书大人狼狈难堪,看着他眼中的不甘怨恨,薛珅眯眼笑起来。

“张尚书,你可想过事败的后果?”

张诚不答,只是死死盯着薛珅,这个拥有最大胜算的皇子。

“那么张涛呢,张尚书,你的孩子还在皇宫里呢,信没收到吗?”

张诚脸色这才变了,扑上前抓着铁栏嘶吼,被薛珅旁边的侍从打了几下也不肯放开。薛珅叫他们退远一些,抽出一封家书,慢条斯理地念了起来。

张诚的表情越来越难看,手上青筋爆起,终于在薛珅念出最后一句“父亲母亲你们也要多加珍重”时脱力般松开手,苦笑了两声,坐倒回去。

“罢了,罢了,都是命……你要什么?密诏吗?”

薛珅轻轻笑起来,把家书隔着栏杆递进去。

“选择在你,张诚。”薛珅不再假模假样地叫他官职,“你想要什么,是扶持你以为的大统,还是保你的孩子平安?”

张诚爬上前捡起家书,颤抖着手读了一遍又一遍。可以看出是他孩子的字迹,张涛总喜欢把珅写作绅,他教了很多次张涛还是写成了习惯。张诚把家书珍重地放进心口位置,很久很久才看向薛珅。

“好。”

张诚摊开手。

“我要我的孩子和妻子平安。”

拿了密诏,薛珅先走去沁园,屋子里亮着烛火,影影绰绰映出张涛的身形,似乎还在看书。

薛珅没有进去,他没有立场进去。

看到脚都有些站麻,薛珅才跺了跺脚,又想起去年冬天陪着张涛在雪地堆雪人,张涛说冷了就跑一跑,会好很多。

于是薛珅屏退所有侍从,往他父亲待的崇天塔走去,直到跑起来,春夜柔冽的风裹挟去岁冬日的寒意刮过脸颊,他应该是哭了,他想,但没摸到眼泪,所以大抵是心里头在掉眼泪,只有口中翻涌血腥气。

到的时候皇后从崇天塔出来,大红衣裙看不出什么,但脖颈上有清洗过的血迹。薛珅缓了缓呼吸朝母后行礼问安,皇后扭头看了他一眼,握紧手中的匕首。

薛珅知道她也想杀了自己。

“母后,父皇驾崩了么?”他开口,要与她扮演同样的,失去重要之人的角儿。

皇后深深看了他一眼,猛地把匕首抵在薛珅脖颈。薛珅处变不惊,甚至没去管脖颈已经留下一道血痕,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

“母后,您不要儿臣了么?儿臣已经没了父亲,您还要让儿臣没有母亲么?”

“你别这么对我笑!你跟你父皇一样,都是冷血薄情的!什么狗屁私生子,他就是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贱人!他毁了我一辈子!”皇后大吼着。

薛珅突然觉得有点难过了,他明明胜券在握,可他还是难过。

他说,母后,您可以在今夜死去。

长安城里,从来不缺为爱殉葬的痴人。


薛珅起初没想叫张涛很快知道这件事,做什么都雷厉风行的新帝思索好几日,最终也只说先皇感染时疫身亡,皇后悲恸不已随着殉葬。没有什么遗诏,明面上又只有薛珅这唯一一位皇子,且在政绩上也优秀,被清洗过的百官自然也没什么异议,俯首称臣,礼部着手准备新帝登基。

薛珅叫姜凡去任吏部尚书。

旨意落到姜家当日姜凡便进了宫,不顾内侍阻拦质问新帝这是何意。

薛珅已换上明黄龙袍,闻言弯着眉眼笑:“何意?自然是嘉赏。姜凡,你平乱有功,朕自然要好生嘉赏你,你可是朕的,左膀右臂,是朝廷肱股之臣。”

“你明明还有别的人选。”姜凡怨恨地望着薛珅,“你只不过是不甘心。”

我们是共犯。

薛珅冷静地说。

姜凡泄了气。

是,他们,都是共犯。


贴身内侍来报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叫人把张涛带走的时候薛珅正与大臣们商议攻伐西楚的详细事宜,等得知的时候已经太晚,人已经被送回沁园。

薛珅算到太奶奶和皇祖母会对张涛下手,可他没能算到张涛早知晓这一切,张涛只是迟钝,并非愚鲁,他是自愿喝下的那杯酒。

姜凡递了腰牌匆匆进宫,陈希也快马加鞭从西境赶回来,连带着谢宇都悄悄入长安,只为了见张涛最后一面。

张涛躺在沁园的屋子里。

谢宇先开口,他说,朕不会停战的,薛珅,南澧的皇帝,现在是我们的战争。

陈希想要给谢宇一拳,被沈杰拦住。薛珅眼睛一直落在张涛身上,半晌才点点头:“嗯,是该有结束的一战了,谢宇,朕不会手下留情。”

陈希首先要吵起来,沈杰放开他,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张涛的脸。

“他想活着吗?”他问。

陈希的动作顿在半空,姜凡不可置信地看向沈杰,就连薛珅都看了沈杰一眼,似乎在确认他话语的可信。

沈杰慢慢地抚过张涛的脸庞。

“是他想活下来,还是你们想要他活着?”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沈杰的意思。

长生蛊,沈氏一族的秘蛊,中蛊者不老不死,长生无极。然取出蛊毒者,三月后必死无疑。

“我自然愿他长命百岁,但他,可还愿留在这世间?”

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们都是聪明人,怎会不知张涛的心思,知晓自家父亲谋逆已是心如死灰,若是强行救回……

“不愿也得愿。”薛珅冷冷开口,“死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朕要他活着。”

薛珅袖中拳头紧握,指甲死死陷入肉中却也不觉得疼,他知道张涛会恨他,可是他已经毫无机会了,假如能占据张涛的恨意,也足够。

几个人被沈杰赶出屋子站在门外,都沉默着不说话。

最后薛珅看向陈希:“我不会告诉他。”他指的是十六岁那年的事。

谋划比谁想的都要早,他早就与陈希做了交易,可以任陈希参军或做游侠,但得替他去吏部尚书张诚家里摸清地形、部署以及先帝与张诚的联络信件。陈希先离开长安纵情恣意了好几日才又杀了几个恶徒把自己抹得一身血出现在张府背后小巷,为显逼真还亲自划了自己几刀,原本想的是被采买仆从捡到,没成想遇见那天正巧从后门溜出来的张家小公子张涛。

陈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谢宇攥着腰间佩戴的紫玉佩不说话。那年张涛马球赛赢了好彩头,春带彩的玉佩,通体蓝紫色,后来被他半哄半骗地拿到自己手里,说这样多好,我们一人一块紫玉佩,显得亲密。可他没说故乡习俗,互赠紫玉,以表情意。

他们谁都没合眼,听风刮梨树刮了一夜,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门才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是张涛,眼尾鼻尖全是红的。

一时间几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涛朝他们笑了一笑,然后上前一步,跪在薛珅面前。

“我知道父亲的作为难以宽宥,为臣,我该狠心检举,为子,我该遵从守孝。家国天下,我都明白。”

张涛哀哀看着薛珅。

可他是我的父亲,他真真切切地爱着我。

否则你们怎么可能,从他手中拿出先皇秘召。

“陛下,你是明主仁君,不曾降罪于我,可你该降罪于我,叫我一道幽禁枭首的。”

薛珅指甲把好不容易止了血结了痂的伤口再次掐破,他低头看着张涛,终是笑了一笑。

“张涛,你得活着。”

他弯下身抚了抚张涛哭红的眼尾。

“你说过的,朕是仁君,自然不会加以极刑,逆犯张诚,从犯二十一人,流放极北,终生不许回长安。至于亲眷……”薛珅笑起来,“小涛,你知道嘛,国师族人是可以得一次赦免的。”

“沈杰有跟你说么,为什么沈家世代是国师。”


万事落定的时候已是五月。

张涛待在崇天塔受了新帝旨意被封为新一任国师,跟着沈杰学习。说是学习,可每日沈杰也不过是拉着张涛在小院子里招猫逗狗,种点菜养点花,再有就是叫人去买酒买点心来。薛珅来过一次,还没进院子就被新养的狗一阵狂吠,也就作罢,远远地把张涛母亲亲笔写的信放下便走,后来也再不亲自送,都叫侍从送过来。张涛读信,沈杰就在一边夸好狗,给它喂点心。

不知是不是土质问题,他们种的菜长得尤其好,花却不尽人意,总是发不了芽,好容易长开几株,还没开就被猫儿狗儿扑到,再不济就是被沈杰不小心一脚踩过去。张涛郁闷地拔出来,又抱怨怎么净盯着花儿折腾,沈杰蹲在他旁边懒洋洋笑,说因为有灵性,知道什么是可以果腹的什么是徒有其表的,又夸耀小狗儿头次的壮举,连当今圣上都不给进门。

沈杰尤其爱给张涛讲故事,什么都讲些,可以从开国讲到如今,张涛嫌他啰嗦,说这些书上都有记。沈杰这才认真些,说最开始造纸术还没发明的时候,故事便是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书尽可以看,他讲故事可就这些时日了。

张涛愣住,连猫儿跑了也不曾去追,沈杰抬手揉他的头,说卸了国师便一身轻松,他要去山野烂漫处看花,再去游山玩水,玩够了就带一捧花回长安给张涛,如张涛这些年总爱折些不知名的花儿过来给他。

“从前我出不了长安,小孩儿,我该谢你的。”沈杰拍拍张涛的脸,“所以别难过,我们总是要分离的,这是注定的呀。”

于是张涛说,没关系,你去看山花吧,我替你守着长安。

于是沈杰拖着支离的残躯最后陪张涛一个月,给他整理好崇天塔的书,给他浇好菜园花圃的水,给他帮每只动物系好脖带,给张涛戴上一个玉锁,然后在一个黄昏时分离开崇天塔。

薛珅遵守承诺将沈杰埋葬在离崇天塔不远的青山上。


沈杰走了之后张涛的娱乐便只剩下养动物与种菜,还有看母亲和陈希送来的信。

陈希的信落款时候总比送到的时候早一个月。如今南澧和西楚战事越发紧张,张涛几乎每月都能听到战报,有好有坏,不免忧心,又听说陈希已经是四品骁骑将军,由衷为他高兴。

战事总是要结束的,张涛想,不会结束的只有长安的风。

可他等来的不是骑白马的将军。

陈希尸骨回到长安下葬的那一天,张涛收到一封信,落款还是在一个月前。

张涛展开信,那人字迹飞扬依旧,说仗要打完了,到时候他用军功换,来带张涛回家,然后去游历河山,已经替张涛选好了一匹马驹一把宝剑。信上还抱怨了张涛托人给他送宝剑的事,陈希说那把宝剑没开刃呢,杀不死人,就跟张涛一样温和,不过他高高挂在营帐里,那是他的护身符。

【涛涛,等所有的事情结束,我们执剑去走河山。】他写,字迹飞扬,像那年留下的纸条。

鼓鼓囊囊的信封里掉出一个玉连环,张涛来不及去接便碎在地上,叮叮当当的响声里张涛落下泪来,身子还保持着想要去接住的动作。

玉碎的声音终于还是止住了,张涛也终于蹲下身拾起碎片,咬着牙,眼泪流了满脸。

但他还是轻轻地,一声又一声说着好呀好呀。

陈希问过很多遍,你要不要跟我走,你等等我好不好,我们离开长安怎么样,很多很多遍。

于是张涛也回答很多很多遍。



一眨眼又过了好些年。张涛没有老去,依旧是二十二岁的年轻模样。他也知道沈杰不会回来了,正如陈希埋葬在陈氏宗族,正如西楚都城破后谢宇孤身殉国。他这才知晓沈杰的意思,书上寥寥几笔写下来的,却要许多许多个故事才能讲完那个名字后边人的一生。

这几年姜家势大,姜凡作为吏部尚书大力破除旧俗提了好些新的谏言,皇帝采用了些,又驳回了些,姜凡却固执起来,非要争个结果,最终触怒天颜,姜家被调离长安。

家仆来来往往收拾东西,姜凡独独拿了一个马球站在一旁,薛珅从马车下来,见他这样子只笑一声:“姜凡,忙着呢?”

姜凡看他一眼,行了礼,没有说话。

薛珅脸上是十几年都没改变过的笑意,只是眼角生出些细细的皱纹:“这样啊。”

“陛下。”姜凡又行礼,“臣要告退了。”

薛珅却开口:“太奶奶和皇祖母都常说,父皇和长公主是同胞兄妹,我们是有一半相同血统的兄弟,可是姜凡,我盼望过你死。”

姜凡不说话,可薛珅已经知道姜凡的心思,他也这么盼望过,不说出口,只是为了保全姜家。他们已经不是从前在学堂侃侃而谈的皇子和伴读,如今君臣纲义加身,他只会更加缄默。

“我知道你的马球是谁送的,可说到底,姜凡,我们都到那为止了。”

十几年前的宣辉堂,公子合上书简,抬起头:“爱欲之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我不同意。”殿下从他手底下抽出书简,“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你不是仁者。仁者为君,能仁政,却不长久。”

“我想也是。”

望着一个个箱笼往上抬,薛珅缓缓敛了笑,只是那双眼尾微微上挑,似狐狸又情深的桃花眼依旧漾着许多的情绪。

张涛常说薛珅眼睛好看,就是不笑看着人也觉得是温和的,戏言薛珅生来便该是仁者。

薛珅闭了闭眼。

“我不是仁者,姜凡。”他说。

仁者不会以子挟父,又以父制子。

姜凡看了他一眼。

“薛珅。”他开口,“纵使烧手,我也不会放手,如精卫填海,夸父追日。”

那火焰灼烧着他的心尖。

他知晓那些绚烂的焰火颜色都有得解释,可他决心与张涛装一次无知,逆风执炬,教火焰烧心。


离开长安前姜凡最后去见了一次张涛。

张涛正抱着一只小猫逗弄,远远见了姜凡,朝他笑了一笑。姜凡止住脚步,没再上前。

张涛自然见了姜凡的动作。姜家被贬谪他并不意外,反还有些诧异陛下的仁心,并没要了姜凡的命,祖上荫封也还在,去的地方并不偏远,可说只是赐他们远离朝堂养老去。许是怕株连把自己株进去,张涛自得其乐地想,温柔抚了抚猫儿脑袋。

姜凡远远向张涛拱手。

张涛便知道姜凡不会过来,遥遥朝他点头。

他知道他们到此为止,往后他再也见不到姜凡。

姜凡也知道,在放飞那只鸽子的时候就知道。

猫儿轻轻叫唤一声,从张涛臂弯跳走了。于是张涛去找猫,姜凡转身离开。

找到猫儿的时候张涛突然记起一件事,一件很小很小的事。

姜凡不及薛珅手巧。薛珅会折花,会做纸鸢,会编出繁复的丝线,还能折出会跳的蛙。但张涛见过姜凡结同心结。

最后那枚歪歪扭扭的同心结挂在了他养的第一只猫儿脖颈上。

只是后来猫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张涛没再见过它,一直到记忆里的年纪到了猫儿该往生的时候都没再见过。

“喵~”臂弯里的猫儿轻轻叫了一声。

张涛回神,发觉不知几时落在这里的花种已经生根发芽,长出花来,在风里曳动着。

长安的风是不会停的。

院外可见的青山也一直是青山,长安从不会老去,青山从不会凋谢。



*阿盎阿噶:藏语里【我爱你】的意思

*罗加:藏语里【宝贝,心上人,爱人】的意思

*卡里沛:藏语里【再见】的意思

*爱欲之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出自佛经《四十二章经》

*爱如幡动:引用出自《坛经》: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惠能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玉佩,同心结,玉簪,玉连环,同心锁都是古时常用于定情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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